这些被烂尾楼“压垮”的业主：掏光家底“自救”，仍难回家

2020年的楼市，不太平。

“三道红线”让房企们风声鹤唳，“代持炒房”把深圳推到风口浪尖，“蛋壳暴雷”使年轻人成最大输家。有人在猜测，被“三道红线”圈中的房企还能走多久；有人在讨论，深圳的房产税到底什么时候开征；也有人在呼喊，被蛋壳坑了的租房人，到底有多难？

……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群体”贯穿了2020年楼市始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便是——全国各地的烂尾楼业主。

昆明别样幸福城、南阳美丽之都、上海大城小院、北京山水文园……这些烂尾楼的业主，从上一个寒冬，捱到了这个寒冬，数十万甚至超百万人因房子烂尾而无家可归。他们都交了房款，有的还早已开始做银行按揭，却都没收到房。钱去哪了？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在频繁的奔走过程中，他们逐步被烂尾楼“压垮”了：被开发商威胁恐吓，一天睡眠不足4小时全职维权，牺牲金钱、甚至牺牲个人名誉……

一位泰禾南京的烂尾楼业主对此有自己的解释：我们就是一群被烂尾楼操控的业主，牺牲金钱、耗费时间、到处找关系，该撞的“南墙”都撞了，开发商总有一万种套路等着套你，从一个一个谎言开始，甚至裹挟业主给政府施压；有些部门总有一万种理由塘塞你，从一套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开始，你又不得不得依靠他。为了自救，我们甘愿被操控。

这些被“压垮”的业主，开始被迫走上了“自救”的道路。

自己给自己“洗脑”：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自救

田源算是烂尾楼自救“成功”的其中一人。

2020年11月底，田源拿到了位于南阳市卧龙区铂金时代的房门钥匙，一场历时五年的维权+自救行动，得到了初步的胜利。

铂金时代紧邻南阳市十三中，2012年开盘时声势浩大，邀请了明星捧场，十足的网红楼盘。按照原协议规定，铂金时代本该于2015年年底完工，但在2015年主体结构封顶后，由于开发商资金短缺，工程停工数年。

铂金时代当年售楼广告 受访者供图

停工后，铂金时代的业主们急了，因为这是一个五证不全的项目，如果项目一旦烂尾、开发商资产被查封，他们没有网签、没有正式购房合同的话，权益将无法保证。

为了确权及复工，业主们先后跑了很多部门。一开始，政府和业主都寄希望于开发商能寻找资金，继续施工，但最终无果，开发商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后来，他们想让开发商补齐五证，按揭业主再从银行释放尾款以完成项目后期建设，但因开发商手续不完善，差的资料太多了，这个计划也破灭了。

经历了无数次的反复“较量”，2017年6月，铂金时代业主召开第一次全体大会，一场艰难的“自救”就此拉开了帷幕：由政府牵头成立专项工作组，让买房时未付全款的业主将尾款打入专门设立的资金监管账户，实现政府、开发商、业主三方监管，解决工程建设资金问题。

当时，开发商在工作组的领导面前给出承诺：只要业主补够4500万尾款，再有10个月的工期就可以把房子建好。

由于该项目五证不全，当时项目主体结构封顶之后仍无预售证，无法办理有银行按揭，所以未付全款的业主，手里都还有尾款，但是这个尾款，不能走按揭，只能自掏“现金”。事实证明，这笔尾款救了他们，业主们称之为“自救款”。

为了防止自救款打水漂，铂金时代业主成立了“业主自救委员会”，开发商每次要出监管账户拨款，都需要业主委员按手印、政府工作小组加盖公章。

到2017年年底，自救委员会筹集了3500多万元尾款，几乎接近开发商要求的筹款目标。项目开始一边复工，一边继续筹集资金。业主们也很谨慎，只要有时间，他们就派代表到工地上转一圈，确保工地上有人干活。

田源对腾讯房产表示：刚开始自救时，困难重重，业主们意见不一致，大部分业主在没有预售证的前提下不敢拿出尾款，生怕再打了水漂。但是，最终在各种劝说下，更多的业主都加入到自救中，工程进展也很顺利。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是业主们更多看到的是希望。

很快， 4500万资金筹集到位。这次，开发商却说“钱不够”，他们告诉业主，除了盖房，楼盘还需要资金办理房产证，这需要一笔资金，而且建筑材料和人工费都上涨了。

对此，业主们提出了异议，开发商既给不出确切的金额，又不愿意垫资，最终两边僵持不下，楼盘再次停工。

2018年年底，有业主代表在群里放话：再不交尾款，房子有可能被收了，到时候钱房两空。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就在其他人还没有来得及判断这几个业主到底是不是开发商的“卧底“时，又传出南阳有楼盘因无证销售被收回的消息。业主们在新的担忧下，不得不继续凑钱交上尾款。

田源表示，他们绝大部分业主是掏空家里所有钱包来置办这套房产，如果这个房产一直烂尾下去，他们就无家可归了。好不容易复工一段时间，他们不愿意看到房子第二次烂尾。

最终，自救筹款达到了7600万元。

从开发商原先承诺的10个月工期，到如今已经三年，经过断断续续地建设，铂金时代才终于达到交付条件，多方确定于2020年10月31日交房。

然而 ，在承诺交房日的前一天，开发商提出每平米房价上调850元的条件，理由是用于办理房产证。对此，所有业主又炸开了锅，最终，在政府多次调解下，开发商取消了涨价，但在约定的第二次交房日期11月24日之时，开发商要求业主领钥匙必须重新签订购房协议，废除2013年认购时签的“认购协议”，在新协议里面要求业主同意不追究开发商逾期交房违约责任，如果现在签订的合同与房管局备案合同有冲突，也要以本合同为准等条件。同时也要与物业签合同，合同期限为20年，到期后自动续期。

业主们认为这是“霸王条款“，难以接受。因此，交房之时，双方再次陷入僵持。但是，这个项目没有预售证，业主们手里也只有个收据，如果不签字领钥匙，他们担心房子哪一天被查封或者被开发商二次出售。所以，反复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拿到房子，后面再解决办证的问题。

铂金时代2020年11月24日交房合同 受访者供图

铂金时代交房物业服务协议 受访者供图

“为这个房子，我前前后后跑工地、跑相关部门、跑开发商等不少于300趟，等待了7年，真的太累了，不想再折腾了。虽然这次交房开发商开出了不平等条件，但是在多次的沟通协商、甚至自己给自己反复“洗脑”之后，还是被迫签字领钥匙了。”田源无奈地说到。买这套房子，本来是看中开发商承诺的教育资源，为了孩子能上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如今7年已过，孩子已上中学，房子还没住进去，孩子只能继续在山区上学。提到孩子，田源很内疚。

铂金时代底下的商业五层因缺乏资金，迟迟未开工建设 受访者供图

“真的耗不起了，有个业主为了自救这套房子，把自己南阳最好的学区房卖掉筹款支持自救，已经损失60万左右。”对于更多的业主，这套房子是他们的第一套房子，他们一直在租房住，现在房子能够交房了，他们也希望尽快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中，减少租房开销。

拿到钥匙的业主纷纷开始装修，但是没想到又接到一枚新“炸弹”：因开发商欠电梯运营商款项，电梯被停运了，停运电梯直接导致装修受阻。12月5日，在政府的帮忙下，电梯恢复阶段性的运营，每天8:30—18:00电梯正常运营，其它时间继续停运。

“我们要求真的很简单，能正常交房，让我们有房可住就够了。”田源说道，对于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房本，田源们直言，近几年是不抱任何希望了。

苦等8年：开发商破产重整，自救陷入“瘫痪”

类似铂金时代这样的烂尾楼，在南阳有上百个，比如，知名度更高的烂尾楼美丽佳苑，这在当时是南阳市房管局的团购项目。

曾经一场“造城运动”，让当地政府默认了“先上车后补票”、“边施工边办证”、“以罚代管”的行为，因此，“五证不全”是当时南阳楼市的一大特色。由于大部分都是南阳本土小企业，以赚快钱为目的，融资政策一收紧，很多企业资金链断裂，使得随后若干年南阳市许多楼盘都烂尾了，因此，南阳也被戏称为“烂尾楼之都”。

而业主筹钱自救，则是南阳众多烂尾楼中常见的办法。他们认为：先把房子拿到手，住进自己家之后，再想办法逼开发商补齐证件，最终有希望拿到房本。

但是，与美丽佳苑同属一个开发商开发的项目“美丽之都“自救就不如铂金时代那么顺利。无数次以为即将迎来一个满意的结局，最终发现却陷入了另一个噬人的漩涡。

位于南阳市张衡路与仲景路交叉口的西南角的美丽之都，有41幢住宅楼，小区占地面积362亩，相当于33个世界杯足球场，该项目于2012年10月开盘。据马川回忆，当时广告铺天盖地，宣传说会建游泳馆、运动场馆等，大家都被华丽的宣传打动了。开盘前夕，上千人在售楼部排队，希望能够挑选到心仪的户型。

美丽之都项目 受访者供图

按照购房协议，美丽之都应该在2014年交房。但是截至目前，除了1、2、3号楼建设时间早、业主已入住外，剩余的30多幢楼，要么是毛坯房，要么只建好了主体结构。

“买房时心情有多激动，现在就有多懊恼。”马川无奈地说。美丽之都开盘时，开发商五证不齐，但是当时不少楼盘证件都不齐全，再加上“当时买房时，我们都不懂，开发商也承诺五证会在后续补齐。”所以，包括马川在内的业主当时没有想太多。

今年已经是美丽之都烂尾的第6年。

2014年6月25日，央视《焦点访谈》曝光南阳一处名为三杰盛世城的楼盘使用瘦身钢筋，报道披露，瘦身钢筋被长期广泛应用于南阳市的各个楼盘。当时，南阳市立即要求对全市建筑工程质量全面排查整治，南阳市在建项目全部停工，美丽之都的工程也是从彼时开始停滞的。

在这6年中，马川和众多业主跑过多个部门。2019年初，马川等业主们提出自救方案：购房时只交了首付款的业主拿出剩余房款，找好施工方，先以4号楼做试点，一栋楼一栋楼盖，多余资金往下栋楼累积，以此类推。

2019年11月，4号楼完成施工，这让其它楼栋的业主看到了希望，他们更加积极地参与自救。谁知就在5号楼、6号楼准备启动自救之时，传出开发商锦寓置业公司破产重整的消息。

自救工程被叫停了。

7、9、10号楼业主请了北京和天津的四位律师作为自救的法律指导，四百户业主共同签字委托律师全程参与指导，并按破产管理人的要求，提交了施工计划、资金筹措方案等，并按照法律程序成立了自救委员会，四百户业主并且承诺尾款付清后所需下余资金有四百户业主共同承担。2020年1月19日，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了锦寓置业公司的破产重整案件，因各种原因，业主代表和律师未能出庭，自救工程也由此陷入瘫痪。

马川等业主还在四处奔波，希望停滞的工程能够尽快施工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施工，目前还没有答案。

“一套房子扔在那里快要10年，眼看着马上就能入住就是交不了房，对家庭、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马川告诉腾讯房产，美丽之都2017年已经补齐了五证，等待了8年，很多业主已经被烂尾楼磨得筋疲力尽。“现在很多业主想着能够以原价，甚至亏损一些把这闹心的房子卖掉，但是即使比现在同区域的楼盘单价便宜5、6千元，房子依然卖不出去。”毕竟谁也不愿意买个烂尾楼。

有家不能归的事情，同样发生在杨峰身上。

杨峰是南阳市万家园桂花城枫桥水岸的业主。枫桥水岸于2014年1月12日开盘，当年9月停工。业主经过多年的维权和上访，2018年8月，在多方主管部门的协调下，业主决定筹集资金自救。

“枫桥水岸的购房者大都来自周边常年在外的农民工，他们将一元两元十元的零钱凑上，用一块破布精心的包好，送到开发商财务室，这样的情景，再刚强的人看后都会泪目。自救过程中的艰辛，只有参与者才能知道其中的心酸。”杨峰说道。

原以为历尽千辛万苦能够拯救这个项目，但是就在业主自救期间，枫桥水岸的开发商万家园集团私自更改了原设计图，将2014年宣传的商业上方的两万多平方米空中花园改为住宅和空中别墅。因各种原因，自救期间没有及时筹款的50多户业主所购房屋，被开发商收回，开发商要求每户必须补交几万到十几万房屋差价才恢复所购房屋。

截至2020年10月31日，经过多次停停建建、多次推延后，枫桥水岸自救部分楼栋基本完工，再次点燃业主的希望。但开发商把交房与补交面积差（万家园与业主最初签字的面积和交房前公示的面积存在较大差距）相捆绑，与物业费相挂钩。开发商给出业主提出交房的前提条件是：一次性把原购房合同的面积补齐；一次性缴纳一年物业费。

尽管没有物业服务，燃气没通，小区道路没有硬化，绿化更是无从谈起，但是业主迫切地需要房子，咬牙忍耐，最终接受了这些苛刻条件，补齐所有房款，交纳了一年物业费、维修基金、装修押金等。

业主缴费单 受访者供图

当业主完成所有手续，满心欢喜验房装修时，施工方却以开发商万家园早年债务纠纷为由，借口安全问题，紧锁大门，不准业主回家。

大门紧锁，业主只能搭梯子翻墙进小区 受访者供图

“开发商和施工方的债务矛盾是早年的债务纠纷，与业主自救楼盘没有任何关系，施工方卓越建筑公司不让业主回家，不准业主装修，为的是给开发商施压，但是受害的却是楼盘自救业主。”杨峰欲哭无泪。

长达数年的奔走，业主们的心情经历了由绝望、悲观到希望、再到如今的愤怒。有业主坦言，“我们就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如今已没有其它奢求，只期待交房的那一刻。”

（应受访者要求，田源、马川、杨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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